人间的陪伴

版次:07    作者:2025年08月29日

一个诗人问我,世上最俗的事是什么?我回答说,是爱情。

诗人大惊,这2000多年烛照史册的,不就是伟大的爱情吗?他声称,自己就是为爱情而写作的。我解释说,爱情这东西,有时像一种寄生虫,啃噬着心灵与肉体,可“麻木”的人们却心甘情愿。到底什么是爱情呢?我随即问诗人。写了那么多爱情诗的诗人,也顿时哑然。

大地上流传得最遥远而迷人的爱情,大概是七夕了。牛郎与织女相隔天河与星空的遥望,给人间专门设立了一个温情的节日。这些年的七夕,我都要停下来,让爱人,帮忙数一数自己头上的白发,也帮她看一看,脸上的皱纹。爱人,即使你老得剩下了最后一颗牙,我老得痴呆认不得你,但愿还在一起搀扶着把日子过下去。想起最初相爱的日子,面对面坐着,也要想念,爱情仿佛是不真实的那样发生着,随时有一道天河将彼此阻隔。婚姻生活30多年下来,像经历了一次又一次金融风暴过后的企业,也磕磕绊绊,起死回生——像一个美国人说的那样,一生的婚姻中,有50次想掐死对方的冲动。

我去采访过一生经历了风雨雷电后依然忠贞相爱的夫妻,问起他们,婚姻保鲜的秘诀到底是什么?他们大多摇摇头,说真不知道,或者淡淡地说:就是两个人,过惯了日子,得把日子继续过下去啊。

想起钱钟书老人走了以后,留下了杨绛老人,孤独地在世间,却坚持着,像尊重自然规律的植物一样,一气活过了105岁后仙逝。我在电视镜头里看到,在杨绛老人的书房里,钱老穿着粗布衣裳的黑白照片,一直慈爱地望着她,望着这个剩下了一个人的家。这个百岁老人,每天还在翻译和写作,这靠的是一种什么力量呢?我百思不得其解。还是杨绛老人帮我回答了这个问题:“我每天望着他,感觉还在嘛。”钱老在人世时,也是这样的,两个人像两盏小灯,亮在小屋里,安静地读书,写作。

喜欢读汪曾祺的美食文章,他笔下文字,俨如一碗熬得刚刚好的白粥,米油滋润,米香扑鼻,泛着淡淡柔光,那世间万物和众生悲喜都成了配菜,酸甜苦辣,五味俱全。有朋友去了汪曾祺家里,他会慢条斯理熬上各种粥招待,一个瓦罐里咕嘟咕嘟响,热气袅袅,俨如太上老君的炼丹炉。这个热爱美食的可爱老头儿,搁笔之余上厨房亲自烹调饭菜,也是让家人吃上美味食物。老头儿与妻子施松卿一辈子相濡以沫,即使他出访国外3个月时还坚持着给妻子写信,嘀嘀咕咕诉说的是家常话。我看过一张照片,在湖上一艘小船中,汪曾祺笑眯眯地望着满头白发的妻子。

这就是人间最平实的感情,却像空气一样充满在最俗气的生活中。我想起一些人间最荡气回肠的爱情,他们大多没有得到善终,只活在一些传说或者文字影像里。我甚至感到,这是没真正领悟到爱情真谛的人,一些文字和故事在欺骗着我们对爱情的理解。

我想起一部国外的电影,它叫《枷锁》,讲述的就是两个干柴遇到烈火的偷情男女,遭到了愤怒长辈的惩罚,用枷锁,将他们锁住,吃喝拉撒都在一起。很快,他们厌倦而烦躁,最后崩溃,造成一死一疯的结局。我看了这个片子以后,觉得真是震撼。这个爱情枷锁,让人性深处的一些暗流排出来,淹没了爱情的美好。这个爱情的悲剧让我想象远古,自从人来到地球,最初是独居的,只是因为害怕孤独和繁衍需要,才有了爱情。所以,别相信夏娃与亚当爱情的传说,说是他们的爱情创造了人类。人与人的爱情,你得首先和自己相处好,再大的风雨先要自己忍。两个人的爱情,也是一样的道理,和自己相处好了,才能一起来过日子。即使牛郎织女解决了分居的问题,谁能保证他们就相敬如宾一辈子呢?

等我把爱情这个东西,认识为很俗时,我突然把自己整个给放松了,像褪去了一件多年的老包袱。

但最俗的爱情,却散发着人间烟火的怡人温度,让人间岁月里的漫漫陪伴,抚慰着人心,温暖着日子。

□李晓